作者:醜惡權力 http://bbs.tianya.cn/post-free-5380214-1.shtml#66
從蘇維埃的夢魘中蘇醒
我狂烈地請求你,不要讓這部作品消失…不要讓它毀滅。
我重複、我強調:這無關我自己的命運。不要讓它失落!…請發揮憐憫心!不是對我,而是對這個作品!”
布哈林從監獄中寫信給史達林。他的哀求讀來令人傷感。
布哈林是俄國革命功臣。共產黨取得政權的時候,
他只有二十九歲,在新政權的領導群中,不只最年青、也最孚人望。
列寧稱呼他為“革命的金童”、“全黨的寵兒”、“頭號理論家”。
他哀求的物件,正是為他鄙視的史達林。在史達林統治下,
光是列寧的讚揚以及廣泛的人望,就足以致布哈林於死地。
而且,布哈林曾經寫信給秘密員警頭子,“我們應該迅速邁向自由主義式的蘇維埃統治”,
他稱之為“社會主義的人道主義”。不僅如此,他也反對史達林的集體農場計畫
(該計畫後來導致大約六百萬俄國農民,若非餓死就是在西伯利亞的勞改營凋謝)。
他說該計畫將引發內戰,“而史達林勢必讓反抗溺死在血泊中。”
布哈林於1938年和另外二十位革命元勳老同志,一起接受史達林法庭的審判。
歷時十一天的審判又一次轟動世界,讓世人對共產主義政治的本質再度感到震驚。
西方自由世界的左派知識份子卻似乎視而不見。
布哈林在審判中“承認所有反革命組織所為的總體罪行,
不論我是否知道其存在,不論我是否參與。”可是對具體的罪行指控,
包括企圖暗殺列寧、從事恐怖活動、企圖顛覆蘇維埃政府、出賣國家給日本和德國,都一概否認。
布哈林哀求史達林留下的作品是他在獄中的創作。
他和史達林達成協議:以認罪交換寫作自由和親人安全。
雖然每天固定接受疲勞的審訊,同時也缺少參考書,不過他還是以一年的時間完成了四本書,
原稿大約一千四百頁。其中一本是包含兩百首詩的詩集《世界的轉變》。
最後一本書則是回憶錄《它如何開始》。
雖然是小說式的體裁,人物和性格都為真實,包括他的父親:
“出門去買香腸,卻帶回來一隻金絲雀。”
布哈林撰寫這本書的時候距離死期已經不遠,
整個革命元勳世代已被史達林幾乎屠殺殆盡。
他在獄中目睹太多同志在刑求、恐懼、和擔憂親人安全中,否定自己的過去。
或許他是想用他對青年時代的回憶,來見證他們那個世代的理想主義。
或許他試圖在毀滅之前,經由寫作回到曾經有過的純真年代。
史達林並沒有履行和布哈林的另一項交易承諾:親人的安全。
布哈林三年前才和二十多歲的年輕妻子結婚。這位羞澀少女的第一封情書,
還是透過史達林之手轉交給她所崇拜的中年英雄。他們的男嬰、以及和前妻生的十三歲女兒,
都沒有獲得安全。在獄中的布哈林並不知道。
他的妻子此後二十年不斷在監獄、勞改營和西伯利亞流離;
他們的兒子則改名換姓,不是被人領養、就是在孤兒院求生。
布哈林的妻子告訴本書作者,兒子後來終於和母親團圓之後,
才知道生父的身份;可是也不敢讓人知道。
在正常狀況下,政治犯的親人都會被槍斃。
史達林有時候會留下活口,以便隨時充當政治審判的工具。
史達林在二次大戰後不久過世,布哈林的親人才得以倖存。
布哈林只是眾多被史達林屠殺的革命元勳之一。
一九一七年四月選出的九位中央委員都是列寧的老同志,
其中五位活到三0年代,不過他們卻全部被史達林殘殺。
同一年在革命前夕選出的二十七位中央委員,
得票最高的四人被視為党的最高領導:列寧、季諾維夫、卡門涅夫、和托洛斯基。
除了列寧之外,其他三人後來都成為“人民的敵人”,為史達林槍斃。
隨後數屆的中央委員並沒有更幸運。後面數屆中央委員的死難比例如下。
1925年:80/106。1927年:96/121。1930年:111/138。1934年:98/139。
如果史達林對革命元老和黨內領導同志殘暴無情,對手無寸鐵的人民當然也不會手軟。
他到底殺害了多少人民?即使在目前,正確的數字仍然無法得知。
史達林死後,繼任的赫魯雪夫在1956年“全蘇聯共黨大會”的秘密演說中,
宣稱有一千萬人在史達林手中毀滅。
(八個月後赫魯雪夫出動坦克車進入布達佩斯,以武力擊潰匈牙利的自由化運動。)
以下是目前幾個較為確實的數字。被共產黨推翻的前一百年間,
沙皇的政府總共槍決了三千九百多名政治犯。
共產黨上臺後,光是1918年秋天就槍決了一萬五千名政治犯。
蘇聯垮臺後,“國安部”檔案局負責人的統計數字是:三百八十五萬人因政治原因被逮捕,
另外將近八十三萬人被判死刑。這些並不包括在秘密員警的命令下,
沒有審判“就地槍決”的無數反抗者和農民。
也不包括史達林在大飢荒中仍然出口小麥,
因而餓死的數百萬烏克蘭人和數百萬卡劄斯坦人。
更不包括為了防止未來可能反對他的波蘭領導菁英,
而被史達林在“卡廷”地區秘密屠殺的兩萬五千名波蘭軍官和士兵,
以及後來由法庭判決死刑的十一萬一千名波蘭軍人。
在史達林統治下,整個蘇聯地區因政治原因而死亡的人數,兩千萬應為接近事實的數字。
兩千萬的數字雖然龐大,畢竟不包括所有的人民。
普及至每一個人民身上的困頓,是社會主義天堂中的極度貧窮和普遍貪污。
政治壓迫、貪污、貧窮,讓蘇聯存在的七十多年成為人類史上最大的夢魘。
而這個夢魘卻是以人類最甜美的夢想開始。本書所描述的期間,
是俄國人剛從夢魘驚醒的時刻:對未來的憧憬已經誕生,卻也混雜著對過去的餘悸。
從眾多受訪者的敘述中,讀者管窺俄國人如何在夢魘中生活、掙扎、和屈辱。
在這個夢醒時分中,新生的理想力量和僵固的腐朽力量,經常地互相拉扯和爭鬥。
“活在惡夢廢墟中的人們,願你們能早日甦醒。”本作者這樣期待。
可是直到今天,俄國人似乎仍未蘇醒。
本書所描述的未來和過去之間的鬥爭,
在書出版的二十年後仍未結束。秘密員警出身的普京,仍然以鐵腕統治著俄國,
也仍然禁止俄國人回憶及反省這個惡夢。其中一個例子是,
書中所提到的“紀念協會”(Memorial)的例子。
該會以保存政治壓迫的歷史記憶為任務。普京的員警卻強行進入該會辦公室,
並且沒收了電腦。工作人員多年來辛苦收集、保存的資料,因此付諸東流。
然而,夢魘是如何出現的?是否如希特勒般的惡魔所製造?
許多人這樣想。英國左傾詩人奧登因此說,“生命如此美好、奇妙、和可愛;
可是我們不應該,自從史達林和希特勒之後;
永遠不應該再相信自己。我們知道:任何事都可能。
”史達林固然是邪惡之人,可是夢魘並非從史達林開端。
革命成功不到兩個月,列寧就下令成立秘密員警的前身契卡(Cheka,“全蘇維埃特別委員會”),
鼓勵人民檢舉危害革命的個人和團體。
兩個月後,契卡下令所有的地區蘇維埃政府“偵查、逮捕、並就地槍決”所有反革命者。
數年後,列寧在一封給莫洛托夫的信中說,“我們現在必須發動一個決定性的、毫無慈悲的戰役,
以壓制他們的反對,其殘酷的程度將讓他們數十年都忘不了。
這些反動的僧侶、反動的資產階級,將他們槍殺愈多愈好。”
托洛斯基對鎮壓反革命者的態度同樣堅定。
當列寧下令逮捕反對一黨專政的“反革命份子”,將其移送革命法庭,托洛斯基說,“我終於邁出溫和的第一步”。
他們之中的共同點就是相信:為了革命大業,一切犧牲在所不惜。
因為革命代表的正是人類史上最大的實驗:以人為的方式,
重新安排全社會的生產關係,重建嶄新的社會:
一個充滿尊嚴、正義、善良、公平、平等、自由、和博愛的王國。
夢魘的種子卻早已包含在這偉大的夢想之中。
《共產主義宣言》將人類的歷史視為一部階級鬥爭史,
而人類所有的社會關係,包括道德和宗教,
都可以化約為階級之間的宰製或鬥爭。
因此,共產主義的實現必須推翻現存的全部社會關係。
為了成就沒有階級的王國,一切的代價都值得,包括法治、道德、和良善。
在這樣的理論支持下,當革命成功之後第一屆的“選區議會”選舉,
社會革命黨獲得多數席次,列寧立即解散議會,
因為“該選舉未能尊重人民的權力。所有的權力歸於蘇維埃!”。
列寧同時警告無法理解其邏輯的黨員:
“任何企圖使用資產階級的形式民主架構,來思考‘選區議會’議題的人,
都忽略了階級鬥爭和內戰,都是站在資產階級的觀點而出賣無產階級。
”當時契卡的頭子對他的手下說,“我們並非在對個人發動戰爭,
我們的目標是要清除整個資產階級。所以在調查的時候,
我們無須尋找被告反蘇維埃的行為證據。你要問的第一個問題是:
他目前屬於哪一個階級?他來自哪一個階級家庭?他的教育和專業是什麼?這些問題決定被告的命運。”
蘇聯共產黨因此也不是一般意義下的政黨:提供好的施政表現和經濟成長,
以換取人民的支持。它是一個帶領人民、或替人民建構理想王國的十字軍。
也正因為其歷史任務的神聖性,共產黨雖然殘酷至極,仍然受到部分人民的支援。
有人在聽他的母親談到家鄉許多人餓死,甚至發生吃人的慘劇後,
在日記上這樣寫:“這是必要的,因為這樣農夫們才能將小資產階級的心態轉變為我們需要的無產階級心態。
那些因為飢餓而死的人,就讓他們餓死吧。
他們會餓死顯示他們意志軟弱,這種人對社會有什麼用?”。
他後來因為“隱瞞階級來源”而被開除黨籍,他的母親則被判處八年徒刑。
另外有人如此看待政治恐怖:“真正的歷史已經來臨。我們有幸擁有目睹歷史轉折的快樂,
當史達林將所有不合格、軟弱、腐化、空虛者的頭顱砍下來。
”這是為何納粹前後只存活十二年,蘇聯共產黨竟然可以生存超過七十年。
也正是這樣的意識型態,對夢想世界的追求,
讓西方許多知識份子對列寧、史達林等人的邪惡視而不見。
(按:這實在是一種推諉,西方人又能怎樣呢?一個這麼龐大土地發生的事,要叫西方人來解決?
西方人是全體覺醒,用自己的流血方式去得到的,但是東方呢?)
蘇聯坦克在一九五六年開入布達佩斯,十二年之後又開進布拉格,西方許多左派知識份子因此覺醒。
可是著名的英國歷史學者霍布斯邦,對蘇聯的支持卻始終一貫。
他在一九九四年接受英國國家廣播電臺的訪問時說,
如果蘇聯創造真正共產主義社會的工程終至成功的話,
那麼犧牲兩千萬人還是值得的。“馬克斯自己不是說過,
所有偉大的運動都是流血產生的?”主持人加拿大籍的依格那迭夫教授問他:
“如果你早知道,蘇聯的實驗在一九三四年導致數百萬人喪生,
你的信念、你的共產黨員身份,會不會受到影響?”霍布斯邦的回答是:“應該不會。”
如今夢魘已經過去,雖然許多知識份子仍然不願蘇醒。
回顧這個夢魘,以及其中浩瀚的淒慘,我們獲得何種啟發?
最明顯的啟發顯然是:
夢魘來自甜美的夢想。因為夢想過度甜美和高貴,使得一切邪惡的手段都被容許。
不只夢想的內容高貴,同樣吸引人的是:有資格實現夢想、構築未來理想世界的人,
正是目前被壓迫、被扭曲的人群。這是何等的壯麗的景觀!或許正如亞裡斯多德所說的,
悲劇的產生並非因為邪惡的勝利,而是因為善良的墮落。
然而,夢魘也讓我們看到了人類精神力量的堅忍。當人類被逼迫到極致的情境,
平凡的人可以成為不平凡的英雄。古拉格集中營一位囚犯寫信給他的愛人:
“史薇塔,讓我們保存希望,當我們還有力氣希望的時候。
我終於瞭解,生命中最恐怖的事情就是全然失去希望。
在你還有力氣的時候,劃掉所有的‘可能’,然後放棄戰鬥,是最恐怖的自殺方式。”
原文:
从苏维埃的梦魇中苏醒
我狂烈地请求你,不要让这部作品消失…不要让它毁灭。我重复、我强调:这无关我自己的命运。不要让它失落!…请发挥怜悯心!不是对我,而是对这个作品!”
布哈林从监狱中写信给斯大林。他的哀求读来令人伤感。布哈林是俄国革命功臣。共产党取得政权的时候,他只有二十九岁,在新政权的领导群中,不只最年青、也最孚人望。列宁称呼他为“革命的金童”、“全党的宠儿”、“头号理论家”。他哀求的对象,正是为他鄙视的斯大林。在斯大林统治下,光是列宁的赞扬以及广泛的人望,就足以致布哈林于死地。而且,布哈林曾经写信给秘密警察头子,“我们应该迅速迈向自由主义式的苏维埃统治”,他称之为“社会主义的人道主义”。不仅如此,他也反对斯大林的集体农场计划(该计划后来导致大约六百万俄国农民,若非饿死就是在西伯利亚的劳改营凋谢)。他说该计划将引发内战,“而斯大林势必让反抗溺死在血泊中。”
布哈林于1938年和另外二十位革命元勋老同志,一起接受斯大林法庭的审判。历时十一天的审判又一次轰动世界,让世人对共产主义政治的本质再度感到震惊。西方自由世界的左派知识分子却似乎视而不见。布哈林在审判中“承认所有反革命组织所为的总体罪行,不论我是否知道其存在,不论我是否参与。”可是对具体的罪行指控,包括企图暗杀列宁、从事恐怖活动、企图颠覆苏维埃政府、出卖国家给日本和德国,都一概否认。
布哈林哀求斯大林留下的作品是他在狱中的创作。他和斯大林达成协议:以认罪交换写作自由和亲人安全。虽然每天固定接受疲劳的审讯,同时也缺少参考书,不过他还是以一年的时间完成了四本书,原稿大约一千四百页。其中一本是包含两百首诗的诗集《世界的转变》。最后一本书则是回忆录《它如何开始》。虽然是小说式的体裁,人物和性格都为真实,包括他的父亲:“出门去买香肠,却带回来一只金丝雀。”布哈林撰写这本书的时候距离死期已经不远,整个革命元勋世代已被斯大林几乎屠杀殆尽。他在狱中目睹太多同志在刑求、恐惧、和担忧亲人安全中,否定自己的过去。或许他是想用他对青年时代的回忆,来见证他们那个世代的理想主义。或许他试图在毁灭之前,经由写作回到曾经有过的纯真年代。
斯大林并没有履行和布哈林的另一项交易承诺:亲人的安全。布哈林三年前才和二十多岁的年轻妻子结婚。这位羞涩少女的第一封情书,还是透过斯大林之手转交给她所崇拜的中年英雄。他们的男婴、以及和前妻生的十三岁女儿,都没有获得安全。在狱中的布哈林并不知道。他的妻子此后二十年不断在监狱、劳改营和西伯利亚流离;他们的儿子则改名换姓,不是被人领养、就是在孤儿院求生。布哈林的妻子告诉本书作者,儿子后来终于和母亲团圆之后,才知道生父的身份;可是也不敢让人知道。在正常状况下,政治犯的亲人都会被枪毙。斯大林有时候会留下活口,以便随时充当政治审判的工具。斯大林在二次大战后不久过世,布哈林的亲人才得以幸存。
布哈林只是众多被斯大林屠杀的革命元勋之一。一九一七年四月选出的九位中央委员都是列宁的老同志,其中五位活到三0年代,不过他们却全部被斯大林残杀。同一年在革命前夕选出的二十七位中央委员,得票最高的四人被视为党的最高领导:列宁、季诺维夫、卡门涅夫、和托洛斯基。除了列宁之外,其他三人后来都成为“人民的敌人”,为斯大林枪毙。随后数届的中央委员并没有更幸运。后面数届中央委员的死难比例如下。1925年:80/106。1927年:96/121。1930年:111/138。1934年:98/139。
如果斯大林对革命元老和党内领导同志残暴无情,对手无寸铁的人民当然也不会手软。他到底杀害了多少人民?即使在目前,正确的数字仍然无法得知。斯大林死后,继任的赫鲁晓夫在1956年“全苏联共党大会”的秘密演说中,宣称有一千万人在斯大林手中毁灭。(八个月后赫鲁晓夫出动坦克车进入布达佩斯,以武力击溃匈牙利的自由化运动。)以下是目前几个较为确实的数字。被共产党推翻的前一百年间,沙皇的政府总共枪决了三千九百多名政治犯。共产党上台后,光是1918年秋天就枪决了一万五千名政治犯。苏联垮台后,“国安部”档案局负责人的统计数字是:三百八十五万人因政治原因被逮捕,另外将近八十三万人被判死刑。这些并不包括在秘密警察的命令下,没有审判“就地枪决”的无数反抗者和农民。也不包括斯大林在大飢荒中仍然出口小麦,因而饿死的数百万乌克兰人和数百万卡札斯坦人。更不包括为了防止未来可能反对他的波兰领导菁英,而被斯大林在“卡廷”地区秘密屠杀的两万五千名波兰军官和士兵,以及后来由法庭判决死刑的十一万一千名波兰军人。在斯大林统治下,整个苏联地区因政治原因而死亡的人数,两千万应为接近事实的数字。
两千万的数字虽然庞大,毕竟不包括所有的人民。普及至每一个人民身上的困顿,是社会主义天堂中的极度贫穷和普遍贪污。政治压迫、贪污、贫穷,让苏联存在的七十多年成为人类史上最大的梦魇。而这个梦魇却是以人类最甜美的梦想开始。本书所描述的期间,是俄国人刚从梦魇惊醒的时刻:对未来的憧憬已经诞生,却也混杂着对过去的余悸。从众多受访者的叙述中,读者管窥俄国人如何在梦魇中生活、挣扎、和屈辱。在这个梦醒时分中,新生的理想力量和僵固的腐朽力量,经常地互相拉扯和争斗。“活在恶梦废墟中的人们,愿你们能早日甦醒。”本作者这样期待。
可是直到今天,俄国人似乎仍未苏醒。本书所描述的未来和过去之间的斗争,在书出版的二十年后仍未结束。秘密警察出身的普京,仍然以铁腕统治着俄国,也仍然禁止俄国人回忆及反省这个恶梦。其中一个例子是,书中所提到的“纪念协会”(Memorial)的例子。该会以保存政治压迫的历史记忆为任务。普京的警察却强行进入该会办公室,并且没收了计算机。工作人员多年来辛苦收集、保存的资料,因此付诸东流。
然而,梦魇是如何出现的?是否如希特勒般的恶魔所制造?许多人这样想。英国左倾诗人奥登因此说,“生命如此美好、奇妙、和可爱;可是我们不应该,自从斯大林和希特勒之后;永远不应该再相信自己。我们知道:任何事都可能。”斯大林固然是邪恶之人,可是梦魇并非从斯大林开端。革命成功不到两个月,列宁就下令成立秘密警察的前身契卡(Cheka,“全苏维埃特别委员会”),鼓励人民检举危害革命的个人和团体。两个月后,契卡下令所有的地区苏维埃政府“侦查、逮捕、并就地枪决”所有反革命者。数年后,列宁在一封给莫洛托夫的信中说,“我们现在必须发动一个决定性的、毫无慈悲的战役,以压制他们的反对,其残酷的程度将让他们数十年都忘不了。这些反动的僧侣、反动的资产阶级,将他们枪杀愈多愈好。”托洛斯基对镇压反革命者的态度同样坚定。当列宁下令逮捕反对一党专政的“反革命份子”,将其移送革命法庭,托洛斯基说,“我终于迈出温和的第一步”。
他们之中的共同点就是相信:为了革命大业,一切牺牲在所不惜。因为革命代表的正是人类史上最大的实验:以人为的方式,重新安排全社会的生产关系,重建崭新的社会:一个充满尊严、正义、善良、公平、平等、自由、和博爱的王国。梦魇的种子却早已包含在这伟大的梦想之中。《共产主义宣言》将人类的历史视为一部阶级斗争史,而人类所有的社会关系,包括道德和宗教,都可以化约为阶级之间的宰制或斗争。因此,共产主义的实现必须推翻现存的全部社会关系。为了成就没有阶级的王国,一切的代价都值得,包括法治、道德、和良善。
在这样的理论支持下,当革命成功之后第一届的“选区议会”选举,社会革命党获得多数席次,列宁立即解散议会,因为“该选举未能尊重人民的权力。所有的权力归于苏维埃!”。列宁同时警告无法理解其逻辑的党员:“任何企图使用资产阶级的形式民主架构,来思考‘选区议会’议题的人,都忽略了阶级斗争和内战,都是站在资产阶级的观点而出卖无产阶级。”当时契卡的头子对他的手下说,“我们并非在对个人发动战争,我们的目标是要清除整个资产阶级。所以在调查的时候,我们无须寻找被告反苏维埃的行为证据。你要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他目前属于哪一个阶级?他来自哪一个阶级家庭?他的教育和专业是什么?这些问题决定被告的命运。”
苏联共产党因此也不是一般意义下的政党:提供好的施政表现和经济成长,以换取人民的支持。它是一个带领人民、或替人民建构理想王国的十字军。也正因为其历史任务的神圣性,共产党虽然残酷至极,仍然受到部分人民的支持。有人在听他的母亲谈到家乡许多人饿死,甚至发生吃人的惨剧后,在日记上这样写:“这是必要的,因为这样农夫们才能将小资产阶级的心态转变为我们需要的无产阶级心态。那些因为飢饿而死的人,就让他们饿死吧。他们会饿死显示他们意志软弱,这种人对社会有什么用?”。他后来因为“隐瞒阶级来源”而被开除党籍,他的母亲则被判处八年徒刑。另外有人如此看待政治恐怖:“真正的历史已经来临。我们有幸拥有目睹历史转折的快乐,当斯大林将所有不合格、软弱、腐化、空虚者的头颅砍下来。”这是为何纳粹前后只存活十二年,苏联共产党竟然可以生存超过七十年。
也正是这样的意识型态,对梦想世界的追求,让西方许多知识分子对列宁、斯大林等人的邪恶视而不见。苏联坦克在一九五六年开入布达佩斯,十二年之后又开进布拉格,西方许多左派知识分子因此觉醒。可是著名的英国历史学者霍布斯邦,对苏联的支持却始终一贯。他在一九九四年接受英国国家广播电台的访问时说,如果苏联创造真正共产主义社会的工程终至成功的话,那么牺牲两千万人还是值得的。“马克斯自己不是说过,所有伟大的运动都是流血产生的?”主持人加拿大籍的依格那迭夫教授问他:“如果你早知道,苏联的实验在一九三四年导致数百万人丧生,你的信念、你的共产党员身份,会不会受到影响?”霍布斯邦的回答是:“应该不会。”
如今梦魇已经过去,虽然许多知识分子仍然不愿苏醒。回顾这个梦魇,以及其中浩瀚的凄惨,我们获得何种启发?最明显的启发显然是:梦魇来自甜美的梦想。因为梦想过度甜美和高贵,使得一切邪恶的手段都被容许。不只梦想的内容高贵,同样吸引人的是:有资格实现梦想、构筑未来理想世界的人,正是目前被压迫、被扭曲的人群。这是何等的壮丽的景观!或许正如亚里斯多德所说的,悲剧的产生并非因为邪恶的胜利,而是因为善良的堕落。
然而,梦魇也让我们看到了人类精神力量的坚忍。当人类被逼迫到极致的情境,平凡的人可以成为不平凡的英雄。古拉格集中营一位囚犯写信给他的爱人:“史薇塔,让我们保存希望,当我们还有力气希望的时候。我终于了解,生命中最恐怖的事情就是全然失去希望。在你还有力气的时候,划掉所有的‘可能’,然后放弃战斗,是最恐怖的自杀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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