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視不能同仁
2016年3月19日 星期六
文/ 劉育志
每個星期二上午是外科例行的科務會議,科裡的醫師都會出席,一塊兒討論一週的手術個案及科裡大小事。楊克典醫師嘴裡還嚼著早點,他總是早早便到了醫院,先一步巡完住院病人,開完會後便要開始整天忙碌的常規手術。
陸陸續續,科裡的同仁都進到會議室。總醫師打理好電腦及投影機,在屏幕上列出要討論的個案。
楊醫師正嚼著剩下的幾口三明治,口袋裡的電話鈴聲響起。瞄了眼手機的來電顯示,楊醫師簡短地回答:「嗯,我是。」
瞧他才聽了幾句話,便蹙起眉頭,凝重神情,明顯地不悅。
才吞下嘴裡的早點,楊醫師便不耐煩地插話:「我知道!我知道!我統統都知道!那個患者是退休老師,他的兒子是警官,女婿是議員,姪子是里長!你們到底還要來煩幾次!」
沒等對方答話,楊醫師大聲地,一個字一個字,斬釘截鐵地講:「我‧已‧經‧都‧說‧過‧了!管他是遊民還是大官,開刀都是這樣子開,我從來都一‧視‧同‧仁,公‧事‧公‧辦!」說完話便“啪嗒”一聲闔上了電話,吐口氣,怒呼呼地用力搖頭。
「怎麼?又有什麼人物來拜託啦…」我拍拍他的肩頭,緩緩怒氣。
「呼!真是的!從上禮拜,患者連人都還沒到門診,就開始找一大堆人打電話來交代!」楊醫師把筆重重地摔在桌上,道:「從警察局、代表會、校長、議員,什麼都有。現在秘書室又要再打電話來重複一次,這到底是在幹什麼啊?!」
這樣的電話不知凡幾,醫師都很能體會,不過也只能無奈地搖搖頭。
「是怎樣?我虧待過誰是不是!難道醫生都是哈巴狗,這麼讓人家瞧不起,非得要找一大堆人來說關係,來“提醒”我要好好開刀,“叮嚀”我要好好照顧病人,真是莫名其妙!」楊克典忿忿說著:「噈!開刀不就是這樣開,藥不就是這樣用。難不成大人物動手術,刀子就會比較利,就能有仙丹妙藥?明明不必拉關係,我也都盡力把事情做好啊。病房那麼多連家屬都沒有的患者,我還不是都一般對待。作何都把我當成趨炎附勢的勢利小人?為什麼連想要光明磊落做事情都這麼困難!」
「是啊!來到醫院好像都生怕被欺負一樣,非得找一大堆人來說關係套交情。而且,好像不收自費就不是好藥,就會被視為照顧不周,真是讓人搞不懂啊!」
看我倆兒這麼一言一語、搖頭嘆息,坐在對面的曹醫師似笑非笑地瞧著。曹醫師長了我們近二十屆,算是師執前輩,卻總像個兄長一般,沒有架子。
「小楊啊,消消火,氣壞身子,吃虧還是自個兒,別人又不痛不癢,何苦來哉。」曹醫師道。
楊克典閉上了嘴,不過依舊瞪著眼,沒法平復。
曹醫師笑了笑,問:「你們曉不曉得,醫院的公關部門,一年要接到多少這種案件?」
我搖搖頭,隨便猜了個數:「八百?」應該算多了吧。
曹醫師搖搖頭。
「不止啊…」繼續又猜:「那…兩千!」
豈料,曹醫師還是搖搖頭,揚揚眉毛道:「八千,這兩年留下紀錄的案子平均有八千件。而且啊,還不包括那些私下打打電話,傳傳口信…」
「啥?!」我很是訝異。趕忙掐著指頭計數,「呦!連假日算進去,一天也要二十幾件耶!哪來這麼多事能夠關說請託?」
「什麼都能說呀!希望早一點入病房,希望排第一台刀,希望掛早一點的號,希望早一點出院,也有人希望晚一點出院;有人希望住健保房,當然也有人希望住頭等房,所以是什麼願望都有。」
「哼!」楊克典氣憤憤講:「曹哥,這不是很奇怪嗎。每一回輿論裡提到請託關說,都是嚴詞批判,深惡痛絕。那為什麼到了醫院,卻什麼事都要關說,連看門診都千方百計想要插隊。如果我想要維持公正,還會落得被投書抱怨,批評責難,實在太弔詭了!難道一視同仁有錯嗎!?」
曹醫師緩緩地搖搖頭,道:「小楊啊,一視『當然』不能同仁。」
聽曹醫師此言一出,我連忙看了看正在氣頭上的楊克典,心裡一驚:「這麼說法,不是擺明了大唱反調,火上澆油!」
楊克典直直瞪著一雙眼。
「正確點兒講,」曹醫師又刻意加重了語氣強調:「這一視『萬萬』不能同仁。」
我靜靜聽,沒有插嘴多話。
「的確,絕大多數人總是嚷嚷著要打到特權,要求平等,要求一視同仁。但是…」曹醫師頓了頓,道:「你有沒有發現,每每大言啖啖要求平等的是這些人,而每一回要求享有特權的也同樣是這些人。」
此言確有道理,我用力點了點頭。
「因為來到醫院時,沒有人喜歡被一視同仁的對待,總是喜歡攀關係,拉點交情,找找請託,希冀多少能有一點兒特權的對待。」此言有理,連上館子都能和老闆套套交情,享享折扣,遑論死生大事。
「拜託!開刀、給藥這種事本來就該公事公辦呀!哪有辦法分什麼VIP的!」楊克典終於耐不住氣,回了一句。
「噫,非也非也。」曹醫師又緩緩地搖搖頭,道:「這些事兒當然都不能公事公辦!」
我用餘光偷偷瞄了一眼氣呼呼的楊克典。
「因為啊,你認為的公事,可都是患者的重要私事。怎麼能夠容忍醫師只是單純、平凡地“公事公辦”呢?」
此言有理,我又點了點頭。
「小揚,生命平等嗎?」曹醫師頓了頓,忽地唐突地問。
「本來就應該要平等啊!」楊克典理直氣壯。
「嘿…孩子…」曹醫師笑了笑,淡淡地說:「生命當然,當然不會平等!」
「唔…」這不是擺明了唱反調?實在猜不透他弄什麼玄虛,只感覺楊克典火氣越來越旺。
「你想想,患者肯定覺得自己的生命比別人重要;而自個兒家人的生命當然也比隔壁床重要啊。」曹醫師又一回強調:「生命當然不會平等!」
「來到醫院,關乎健康生死,在這要緊的當口兒,誰還會在乎什麼平等、正義、或公理?甚至啊,還有太多人會像小情侶般斤斤計較,眼裡全然容不下一個旁人。插隊、特權,也自然都是“理所當然”的要求。記住!每個人都是自己的VIP啊!」
楊克典只沉著臉,氣呼呼沒有言語。
我忍不住問:「既然天下人都當自己是VIP,那咱們該怎麼辦?醫院根本沒辦法滿足所有人的需求呀。你看一年有八千件,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樣樣實現啊?」
曹醫師沒有直接正面回答,反倒開始用一種話說當年的語氣講:「年輕的時候,我也憎恨人情關說請託,總覺得那是種多餘,甚至是一種侮辱。我也曾經試圖曉以大義,去維持那點兒道裡與秩序。」
「結果勒?」曹醫師搖搖頭,自問自答:「不通情理、不近人性、無良無德,就成了自以為“公平正義”的慘烈下場。」可以想像那許多言辭犀利,刻薄的批評抱怨。
「直到當我領悟到那就是人心的必然面貌之後,凡是遭遇種種的請託關說,便都是一口答應。」
「唔…一口答應?」我感到不解。
「沒錯!但,你需要提供差別待遇嗎?當然不用。」曹醫師看了看楊克典,道:「就像你所講的,『刀還是這樣開,藥還是這樣用』。」
「一口答應?」楊克典直搖頭:「這是墮‧落!我就是不想這樣虛情假意地陪‧笑‧臉!」
「言重,言重,」曹醫師淡淡一笑:「“一口答應”可犯不著卑躬屈膝,只要在查房時,特意提到『某某某很關照你喔!』。簡單幾句話,就能清楚地表達出『我已經知道你是個人物!』。也就會讓患者及家屬感覺受到重視,與眾不同,肯定會備受禮遇,不被虧待,也因而相信所有的用藥及處置一定最好。自然而然,對於種種醫囑的信任與遵從性也會大大提高,借力使力,何樂而不為呢?」
我的腦子裡彷彿見到張三丰大袖飄飄,優雅圓轉的以柔克剛,巧妙流暢地四兩撥千金。是如此不卑不亢,輕描淡寫地處事化解。漂亮!心裡不由得喝采叫好,但仍不免疑問:「曹哥,話是這樣說,可是如果咱們依舊沒能達成患者的期望呢?」
「這是就是有趣的地方。」曹醫師揚揚眉毛,道:「其實啊,一年八千件的關說,幾乎都沒有可能如意達成,不過,大多數人到後來也多能理解體諒。但咱們如果在起頭便一口回絕,那只會招來更多的關說,更多的抱怨,無止無窮盡!」
「小楊,人生啊,很多時候,曉以大義講硬道理是肯定說不通的,解套靠的往往都是軟方法。“一視同仁”這檔子事,是要擺在心裡,可千萬別掛在嘴上。」曹醫師講:「擺在心裡,是要時時去提醒自己,莫要因為種種外在因素而影響了對醫療決策的判斷。“一視同仁”這事兒要若掛在嘴上,那就成了惹人嫌惡的過街老鼠,只會帶來龐大的阻力及不悅,後勁無窮,不可不慎,不可不慎啊!」
沒曉得,性子剛烈,氣頭正盛的楊克典能不能把話聽進去。不過,往後在刀房裡,和曹哥閒聊說天地時,不禁又多了一分欽仰及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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